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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调解室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田雨宁的脸上闪过很多情绪。
震惊、怀疑、失望……全是负面的。
我不是很理解,我老态龙钟她嫌弃,我风华正茂她也不满意。
那她到底要什么?
或许,她排斥的是我这个人。
田雨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为什么会这样?”
“你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或者遇见了什么人?”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期待。
“妈,你跟我说吧,你是怎么重返十八的?”
我顿住,注意到了她眼角刚冒出来的皱纹。
瞬间了然。
这一刻,她琢磨的竟然是怎么变年轻。
偶尔,田雨宁会盯着我满脸的皱纹和下垂的肌肉发呆。
有一次她喝多了,呢喃着问我:
“你晚上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不会觉得害怕吗?”
不知不觉间,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孩,也已经年过40了。
年华逝去,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衰老的痕迹。
尽管她尝试了各种美容方法和仪器,但时间,从来不绕过任何一个人。
我知道她害怕,好几次试着开解她。
“其实上了年纪也不完全都是坏处,比如我现在,情绪就比年轻时平和多了。”
确实,年纪大了以后,我不容易生气也不容易着急焦虑了。
很多事很多人,都慢慢看淡了。
她捂着嘴笑:“我又不是你。”
“我跟你不一样,做不到那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眼下,我看着执着于追问怎么变年轻的女儿,只觉得嘲讽。
我把手一摊:“我不知道。”
“我就是睡了一觉,起来就变回十八岁了。”
田雨宁脸色僵住。
“不愿意说就算了。”
一旁的警察打断了我们。
“两位,你们之间的纠纷属于民事范畴,按理来说,我们警方是无权过问的。”
“现在你们亲子鉴定也做了,具体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们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
说着,他瞟了田雨宁一眼。
“田女士,按理来说,你这个年纪,不该处事如此不成熟。”
“下一次,不要再因为一点口角之争把人赶出家门了。”
“更不要搞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和说法,来博人眼球。”
警察的表情有些严肃:“没事的话,两位回家吧。”
我笑出了声。
我听懂了警察没说的潜台词。
按照常人的逻辑,警察恐怕以为,我才是那个女儿。
而田雨宁,是不想认我的妈妈。
今天我们之间的纷争,是争吵过后的一场闹剧。
田雨宁铁青着脸,咬牙切齿道:“现在就回。”
走出派出所没多久,放学的纪楚文匆忙跑来。
“妈,说清楚没有,这女的到底是谁?”
田雨宁一句话不说,低头径直往前走。
纪楚文一路都在追问:
“妈,我外婆呢?找着人没有?”
“今天本来说好了和同学一起拼单买盲盒的,结果外婆没在,我零花钱都不够。”
“你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等外婆回来,我一定要让她补给我!”
我不说话,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刚进小区,熟悉的邻居跟我们打招呼。
“雨宁,这你家亲戚吗?跟你妈妈还挺像的。”
邻居笑着塞给我一个桃子。
“小姑娘,拿去吃。”
“好久没见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年轻真好啊。”
沉默了一路的田雨宁,突然就爆发了。
她掏出亲子鉴定,拍在纪楚文的胸膛上。
“看好了!她就是你外婆!”
她转向邻居,气得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
“你长没长眼睛啊?她是我妈那个老太婆!”
“什么小姑娘,你瞎啊?!”
6
邻居顿了顿。
皱眉道:“田雨宁,我招你惹你了?”
“这小姑娘跟你儿子一般大,怎么可能是你妈?”
“你嫉妒别人年轻漂亮就直说,瞎发什么火?!”
邻居甩着手转身走了。
田雨宁气得浑身直打哆嗦,猛地一巴掌拍在墙壁上,快步朝前走去。
而纪楚文拿着亲子鉴定报告,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喉咙吞咽一下:“外……外婆?”
我点头:“是我。”
不再搭理他,我继续往前走。
一进家门,田雨宁把包重重地往沙发上一扔。
她叉着腰,环视一圈家里。
转头就瞪着我:
“你看不见吗?地没拖桌子没擦,家里乱糟糟的。”
“我看见了。”我平静地说。
走到沙发前,我坐了下去。
“你和小文看不见吗?只有我一个人长手吗?”
田雨宁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
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她的要求。
她眯起眼:“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再拖地擦桌、不会洗衣服和碗、更不会做饭。”
我的坐姿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从今天起,我要过回十八岁的生活。”
“谁十八岁的时候,整天在家做家务?”
纪楚文在这时冲进门,扬起手中的鉴定报告。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是外婆?”
“闭嘴!”田雨宁朝他吼了一声,又转向我。
“妈,你别闹了。”
“就是你变年轻了,你也还是我妈。”
“田雨宁。”
我轻声打断她。
“你也是个妈妈。”
看着她,我突然觉得好疲惫。
是我的爱和纵容,让她觉得我没有底线,所有的索取都是理所当然。
“田雨宁,我独自把你抚养长大,供你上了大学,帮你带孩子。”
“我已经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了,可你呢?”
“你有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吗?”
我抬眼看着她:“既然你不想承担一个女儿养老的责任,我现在就给你机会。”
“像一个妈妈那样,养着十八岁的我,这有什么问题吗?”
田雨宁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她随即软下语气:
“妈,你别开玩笑了,你这样,我和小文根本适应不了。”
纪楚文也插嘴道:
“就是啊外婆,你突然变这么年轻,我和妈妈都被吓到了。”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心中无比平静。
若是以前,我说不定会体谅他们的感受从而心软,但现在不会了。
我站起身:“我累了,也饿了,给我点钱,我要出去吃。”
“什么?”田雨宁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很奇怪吗?”
我微微一笑:“你十八岁的时候就这样,小文现在也这样。”
“怎么到我,你就接受不了了?”
不等她说话,我径直走向她的包,从钱包中抽出200块钱。
头也不回,我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明早我要吃鸡汤面,别忘了提前炖汤。”
不去看他们母子俩震惊的神色,我开门,走了出去。
7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我不再早起做早餐,不再打扫卫生,也不再惦记着他们。
一开始,田雨宁和纪楚文赌气点外卖。
放在往常,我会心疼他们吃的不健康,换着花样给他们做饭。
这次外卖一到,我就把想吃的先拎走。
纪楚文一抱怨,我就回他:
“外婆没做过这个时代十八岁的年轻人,都是跟你学的。”
后来,田雨宁开始学着做饭,每次都把厨房弄得一团乱。
她让我去收拾,我坐沙发上不动。
“你花钱请个钟点工不就好了,不要舍不得,非要没苦硬吃。”
这话,是她曾经对我说过数十次的。
不管他们母子俩在生活上如何手忙脚乱,我自顾自地开始规划新生活。
我去图书馆借了高考复习资料,报名了成人高考培训班。
重返十八岁,我要圆那个大学梦。
我也开始注意打扮,买了几件合身的衣服,修剪了长发。
镜子里的少女眉眼弯弯,眼中有着久违的光彩。
这种变化,显然刺激到了田雨宁。
一周后,她终于忍不住敲响了我的房门。
她态度软了下来:
“妈,我们谈谈。”
看着我房间里堆满的复习资料,她眼神复杂:
“你真的要去参加高考?”
我点头:“对,和小文一起考。”
“那你不管我们了?”她直接追问。
我笑笑:“没见过才十八岁就得管家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妈,我知道错了。那天我不该忽视你的生日,更不该赶你出门。”
我没有接话,等着她的下文。
“但是妈,这个家还是需要你的。”
她话锋一转:“你看小文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也工作忙,家里实在缺人手。”
果然,还是为了这个。
我平静地看着她:“所以呢?”
“所以你暂时先别去参加什么高考了。”
她理直气壮地说:“等小文考上大学,我工作轻松点了,到时候再说。”
我笑了:“田雨宁,你今年43岁,不是43个月,还需要妈妈放弃一切来照顾你吗?”
她冷下了脸:“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我“绝情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她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突然,她一把抓起我桌上的复习资料,狠狠摔在地上。
“我让你考!我让你考!”
她歇斯底里地踩着那些书本:
“你这么大年纪了考什么大学!丢不丢人!”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书本,心中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了。
我没上过大学,她觉得丢人。
我准备考大学,她也觉得丢人。
错的人,并不是我。
“田雨宁。”
我平静地开口:
“我们分开过,断亲吧。”
8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们,我们断绝母女关系。”
我一字一句说得坚定:
“从今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疯了吧?血缘关系是说断就断的?”
我淡漠地说:
“我们分割财产,明确权责,老死不相往来。”
这时纪楚文闻声跑来:
“怎么了,外婆你说断什么亲?”
我看向他:“意思就是,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不会再为你们做任何事。”
“那怎么行!”
纪楚文脱口而出:
“我的生活费、补习费怎么办?”
看,这才是他们最在意的。
田雨宁终于回过神来,冷笑道:
“好,你要断亲是吧?那就从我的房子滚出去!”
我摇摇头:“房子首付是我付的,房贷我补贴了近20万。”
“要么你们把这两笔钱还我,房子归你们,要么房子归我,我按比例补偿你们还贷的部分。”
我平静地说:“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方案,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
田雨宁气得浑身发抖:“你非要做得这么绝吗?”
“是谁做得绝?”我反问,“是你先不想给我养老,是你先把我赶出家门的。”
纪楚文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外婆你别这样,我以后一定听你话!这样行了吧?”
我看着这个外孙,心中已无波澜。
“小文,你之前说,等我死了,我的钱都是你的。”
他脸色一白:“我、我那是气话。”
我微微一笑:“很遗憾,我现在不老了,也不会马上就死掉”。
“我的钱,我要自己留着上大学,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田雨宁突然冲上前,抓住我的肩膀猛摇:
“你把我妈还给我!你不是我妈,我妈不会这么对我!”
我挣脱开她的束缚,冷静地拿起手机。
“如果你继续这样,我只能再报一次警了。”
她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泪流个不停。
“你把我妈妈还给我……”
“我这几天又要做家务,又要照顾小文,工作也忙得不可开交,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妈不会对我这么狠心的,你不是她!”
放在从前,看她这样哭,我一定会心软。
但此刻,我只觉得可悲。
“太迟了。”
我蹲下身,和她平视:
“田雨宁,你曾经是我人生后半程的希望。”
“但你让我知道,期待你是不可能的。”
“现在,我要把我自己活成希望了。”
9
断亲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我找了个律师协助,田雨宁不堪其扰,最终同意将我支付首付款和房贷补贴返还,房子归她所有。
我原本存了一笔钱,是给纪楚文上大学用的。
现在,倒是不必了。
把钱全取出来,我找了个高考辅导机构,在旁边租了个小公寓,开始了备考生活。
备考生活有些忙碌,但不用围着厨房和打扫工具转,我反而轻松了许多。
辅导机构的同学和老师人都很和善,从不嫌我有些老土,耐心地跟我科普各种潮流。
没人知道,其实我内心是个快70岁的小老太太。
空闲的时候,我也学着那些年轻人逛街看电影,甚至还学会了用手机玩游戏。
平静的生活,在一个下雨的深夜被打破。
我刚睡下不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从猫眼里一看,是被雨淋得湿透的纪楚文。
我开门让他进来。
他浑身湿透,一走动,雨水就顺着发梢淌在地板上。
看见我,他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外婆!”
不知道是不是冷的,他嘴唇都在颤抖。
我倒了杯热水给他,他接过去后,一大口就喝了个光。
“外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我们本来是一家人的啊。”
一开口,他有些哽咽。
“我妈拿不出要还给你的钱,只能把房子卖了,最近好多人来看房,我一点隐私都没有。”
“我很害怕,晚上都睡不着觉。”
见我没打断,他以为我像以前那样在心疼他,接着就开始抱怨。
“我妈工作太忙了,她最近脾气特别暴躁,一言不合就骂我,我明明只是犯了点小错,被她说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她还逼着我做家务,我都不会,怎么干啊?”
“再说了,我还要学习的,我都高三了,怎么能分心干家务?”
他抱住了我的胳膊,撒娇似地蹭蹭。
“外婆,还是你好。”
“你即便是生气,也会好好地跟我说,从来不骂我,我妈就凶巴巴的,讨厌死了。”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期待。
“外婆,你回家好不好?”
“以后我和妈妈肯定会改的,你想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好不好?求你了。”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一点点地,推开了他的胳膊。
“小文,你也十八岁了,该长大了。”
“我跟你回去,然后再像从前那样吗?那样的生活我又不是没过过,你觉得我会跟你回去吗?”
他刚要开口反驳,我又笑了笑。
“小文,你3岁的时候吃糖果,话都说不清楚就跟我说以后也买糖给我吃。”
“可现在你18了,这么多年,你有一次把糖分给我吗?”
一步不停,我走到门边,打开了屋门。
“喝完水就回去吧,你妈应该就在楼下等你。”
“以后别再耍这招苦肉计了。”
纪楚文盯着我,眼泪哗的一声流了下来。
我没有心软,只冷声说:“走吧。”
10
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我收到了田雨宁打来的钱,还有几条她发的短信。
【这下你满意了?】
【还说你有多爱我和小文,也就不多如此,都是假的!】
【妈,你说爸爸知道了,会不会不要你进我们老田家的祖坟?】
我笑笑,删掉了短信。
高考那天,我在考场外看见了田雨宁和纪楚文。
他们站在人群里,脸色都不太好。
田雨宁瘦了不少,眼下的乌青很重。
纪楚文耷拉着脑袋,校服皱巴巴的。
我径直走过他们身边。
田雨宁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妈……”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等考完,我们谈谈。”
我没应声,走进了考场。
考试很顺利,题目比我年轻时做的要灵活,但多年的教师功底和这几个月的冲刺没白费。
交卷铃响时,我心里很平静。
没有理会田雨宁他们母子俩,我径直离开了考场。
成绩出来那天,我超了本科线几十分。
填志愿时,我选了临省的一所师范院校。
录取通知书寄到公寓那天,田雨宁又来了。
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水果,局促不安。
她把水果递过来:“妈,我来看看你。”
我没接:“有事?”
她嘴唇动了动,眼圈先红了。
“房子卖出去了,钱都还给你了。我们又买了个小房子,离小文学校远,他天天抱怨。”
“我工作也没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公司裁员,我年纪大,没竞争力了。”
曾经那个对我颐指气使的女儿,现在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鸟。
她抬起头,眼泪掉下来: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没有你,这个家真的散了,小文成绩一落千丈,只勉强考了个大专,我……我快撑不住了。”
她哽咽着:“你回来吧,以后我养你,我供你上大学,就像你当初养我一样。”
我沉默了很久。
再次开口,我声音很轻。
“田雨宁,太晚了。”
“你幼时挽留过我,我也为你停留过脚步,但最后呢?”
“这一次,我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不会再为你停留了。”
我没要她的水果,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压抑的哭声,渐渐远去。
开学前,我去办了入学手续,买了新的行李箱。
走在大学校园里,看着身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感觉自己也鲜活起来。
偶尔,我会从老邻居那里听到他们的消息。
田雨宁找了个超市收银的工作,很辛苦。
纪楚文高考失利,打算复读,母子俩关系紧张,经常吵架。
听到这些,我心里没什么波澜,就像看别人的故事。
大学课程比想象中有趣。
我住在宿舍,和年轻室友学用最新的软件,参加社团活动。
没人用看外婆的眼光看我,我只是一个稍显沉稳的新生。
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桂花香。
我的新生活,没有老人味,没有厨房的油烟味,只有书卷气。
这就够了。
读书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