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翁6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急切而有些发红的脸，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天真吗？
指望一个被逼到绝路的“罪犯”会因为良心发现，就痛哭流涕地将自己的作案动机和过程像讲故事一样和盘托出？
天真！太天真了！
况且，我并没有所谓的“良心发现”。
我只是……只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时间紧迫的焦虑。
我的计划，我精心策划的一切，似乎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岔路口。
思及此，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嗽猛地袭来。
我用手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感觉整个胸腔都要被震碎。
当咳嗽稍稍平复，我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滩刺目的鲜红。
我看着那血迹，眼神有些恍惚。
然后用另一只手背随意地擦了擦嘴角，声音变得异常虚弱和沙哑：“警察同志……再给你们一个小时……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如果一个小时后，你们还没有查出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喉咙里的腥甜和胸口的剧痛，提出了最后的要求：“不过……我有个条件。我的作案动机……必须公开。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庄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小时。
这是我能够给出的最长期限了。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清楚。
过了这个期限，我可能……可能就永远无法亲眼看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了。
我重新斜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告诉他们时间到了再叫我。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力气正在快速流逝，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死亡的阴影，似乎比审讯室的灯光更早地笼罩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被一阵温和但坚定的呼唤声唤醒。
“陈默先生，醒醒。”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面前的人，是那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严厉，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表情。
我抬手，艰难地看了看腕表。
距离我们约定的一小时期限，还差整整一刻钟。
他们……果然查到了什么。
他们的效率，比我想象的要高。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解脱？
是不甘？
还是遗憾？
泪水不受控制地在我眼眶里打转，我用力闭上眼睛，想把它们逼回去。
至少……至少不止我一个人知道真相了。
法律的审判，和舆论的审判，或许能还我一个迟到的公正？
“时间还没到……” 我声音沙哑地说。
老刑警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是的，时间还没到。但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确凿的证据链，虽然还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铁证如山……”
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诚恳：“但是，陈默，我们还是希望……由你本人，亲口来揭开这最后的真相。这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量。我们已经联系了相关的媒体，准备好了录音录像设备。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开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你要求公开动机的唯一途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五味杂陈。
公开？
由我亲口说出？
这确实是我最初计划的一部分，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种场合下进行。
我面对审讯室里那个闪烁着红点的摄像头，以及可能连接着的、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开始了最后的陈述。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刻在空气里。
“首先，我承认……是我，杀了庄文。”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和录音设备运行的微弱电流声。
“但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我是在替天行道，也是在为我自己…讨回一个拖欠了十几年的公道。”
我顿了顿，积攒着最后的气力，然后抛出了那个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秘密。
“因为，大家所熟知的、让庄文功成名就的那本《心灵迷宫》，它的真正原作者…其实是我。”
镜头仿佛穿透了审讯室冰冷的墙壁，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大学宿舍。
那时的我，不是现在落魄的丧葬店老板。
我是江城大学中文系公认的才子。
我疯狂地热爱悬疑小说，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能印在畅销书的封面上。
我趴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编织着那个名为《心灵迷宫》的故事。
大四那年，一次校内的文学讲座，主讲人正是当时已小有名气、以提携后进著称的作家庄文。
他温文尔雅，谈吐风趣，对我们这些文学青年不吝鼓励。
讲座结束后，我鼓起勇气，带着《心灵迷宫》的部分手稿，挤到了他面前。
“庄老师，这是我写的小说，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庄文接过稿子，随意翻看了几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和煦：“小伙子，文笔很老练嘛，构思也很巧妙。这样，稿子我先带回去仔细看看，如果有潜力，我可以帮你推荐给相熟的出版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通往文学殿堂的大门向我敞开。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道谢，觉得自己遇到了伯乐。
之后几个月，庄文偶尔会通过邮件和我联系，提出一些不痛不痒的修改意见。
我按照他的建议精心打磨，对这位“恩师”感激涕零。
直到毕业前夕，我接到了庄文的电话。
他语气兴奋地告诉我，有一家很大的出版社看中了《心灵迷宫》，但前提是，需要买断版权，并且由他们指定一位有一定市场号召力的作者署名，以确保销量。
他解释说，这是行业的潜规则，新人出头太难。
对方开价五万块，买断一切权利。
虽然钱不多，但对一个应届生来说，也是笔巨款了。
而且，作品能出版，本身就是最大的肯定，对吧？
庄文在电话那头循循善诱，“署名权虽然暂时让出去，但金子总会发光，以后你写出更好的作品，机会多的是。”
五万块！
对于当时家境贫寒、急需用钱的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在“作品能面世”的巨大诱惑和现实压力下，经过痛苦的挣扎，我最终在那份厚厚的、条款复杂的版权转让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安慰自己，至少我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看到。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等待我的不是梦想的实现，而是噩梦的开始。
几个月后，《心灵迷宫》横空出世，作者署名竟然是庄文。
书籍宣传铺天盖地，被誉为“年度最惊艳的悬疑小说”、“庄文创作生涯的巅峰之作”。
看着书店橱窗里陈列的、印着庄文大幅照片的畅销书，看着媒体上对他才华的吹捧，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发疯似的找到庄文，在他那间堆满了精装书的豪华书房里，我质问他，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颤抖：“庄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心灵迷宫》是我的！你答应过只是借用名义推广的！”
庄文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之前的和煦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和嘲讽。
他放下茶杯，像打量一件垃圾一样看着我
“你的？陈默，年轻人有梦想是好事，但别太天真了。没有我的名字，没有我的资源推广，你这本破稿子，扔在大街上都没人捡！它狗屁不是！现在它成了畅销书，被无数读者喜爱，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你应该感谢我，让它重见天日。”
“你……你无耻！” 积压的怒火瞬间爆发，我冲上去想抓住他的衣领，却被他轻易地推开。
“滚出去！” 庄文脸色阴沉。
“别忘了，合同是你白纸黑字签的，版权已经买断。你要是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我就告你诽谤，让你赔得倾家荡产！”
我猛的意识到我被忽悠了。
我抡起拳头就要向庄文砸去。
这时，两个身材魁梧的保镖模样的男人冲了进来，将我死死按住。
庄文整理了一下被我扯皱的衣领，冷冷地俯视着我道：“给这小子长点记性，让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他这种底层蝼蚁能碰的。”
我被拖到一条偏僻的后巷，拳脚像雨点般落下。
最后，一根冰冷的铁棍狠狠砸在了我的右腿上，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和撕心裂肺的剧痛，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右腿打着重重的石膏。
医生告诉我，胫骨粉碎性骨折，虽然接上了，但肯定会留下残疾，以后走路会跛。
报警？
我试过没用的。
庄文早已打点好一切，警方调查结果是“社会闲散人员寻衅滋事”，最后不了了之。
那五万块钱，大部分都付了医药费。
我拖着一条残腿，拿着985名校的毕业证，却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每次面试，对方看到我走路的样子，眼神里都会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嫌弃和疑虑。
“我们岗位需要经常出差跑外勤……”
类似的借口，我听了无数遍。
梦想破灭，身体残疾，生计无着……
我从天之骄子，彻底坠入了深渊。
曾经的才华和骄傲，被现实碾得粉碎。
最后，为了活下去，我用仅剩的一点积蓄，租下了这个偏僻的铺面，开起了这家名为“往生堂”的丧葬用品店。
每日与纸扎花圈、香烛冥币为伴。
而庄文，却凭借着《心灵迷宫》，一路青云直上，享尽名利，成了受人敬仰的文坛大家。
“……这些年，我就像个活死人，守着这家店，看着他用偷来的荣耀，风光无限。”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混合着嘴角未擦干净的血迹，“我认命了，我真的……几乎要认命了。”
“直到前不久，我确诊了癌症，已经是晚期没多少活头了。”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最后的、疯狂的火焰。
庄文却又一次联系到我，要我再写一篇和《心理迷宫》差不多的书给他。
他说当年的事他也有难处，那时候他的女儿确诊白血病急需手术费。
现在他的作品口碑年年下滑再出不了好作品他女儿就没钱继续治疗了。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
反正我也要走了，就当积点德。
没想到在我交稿时却听到他在和另外一个同事在电话中嘲笑我。
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好骗，打打感情牌就愿意给他卖命。
他女儿在国外留学好好的，哪里来的什么白血病。
我不能再忍了！
我受不了他一次次的欺骗。
我已经被他害这么惨了，他竟然还要欺骗我。
于是我策划了这一切。
我先装作不知情，依旧对他笑脸相迎再找机会下手。
我发现他患有心脏病需要天天吃药，我就趁他不注意偷偷的把他的药换了。
那个订单……是我用特殊手段隐藏IP后，自己给自己下的。
这样我才能吸引到更多的人关注。
那台电脑，也是我故意扔进湖里的。
我就是想让警察快点找到我。
“庄文他害了我一辈子！他偷走了我的作品，毁了我的人生！他才是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我伏在桌子上，咳得浑身抽搐，鲜红的血滴落。
我抬起头，脸上是泪水和血水的混合物，表情扭曲，却带着一种病态的、解脱般的快意，“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我的笑声在审讯室里回荡，凄厉而悲怆，最终化为无力的哽咽。
老刑警默默地关掉了录音设备，对年轻警察使了个眼色。年轻警察上前，给我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陈默，你因涉嫌故意杀人罪，现在正式逮捕你。”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再说话。
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
我知道，我的生命和这场延宕十年的复仇，即将同时走向终点。
但至少，真相大白了。
《心灵迷宫》的作者，是陈默。
那个蜷缩在丧葬店里、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跛脚老板，曾经，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
这一切，终于不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