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翁
经典文学小说推荐

第4章

绯闻风波平息后的陆宅,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悄然改变。主楼里,佣人们依旧屏息凝神,行事谨慎,但那些偷偷落在栖雀身上的目光,少了些许前些天的审视与揣测,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对“女主子”的重新掂量。陆先生雷霆万钧的手段,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位看似怯弱的沈小姐,至少在陆先生那里,是碰不得的底线。

栖雀对此心知肚明,却愈发觉得如芒在背。陆聿珩的维护,于她而言,是暂避风雨的屋檐,亦可能是更加精致的牢笼。她比以往更小心地扮演着那个温顺、安静、略带惶恐的沈栖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三楼的起居室或卧房,看那些晦涩难懂但“安全”的园艺书籍,或者在窗边对着庭院里那些被精心修剪的草木发呆,仿佛真的被前几日的风波吓坏了,需要时间平复。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绯闻事件刚刚尘埃落定,沈国明的电话就如预料之中地打了进来。不是打给栖雀,而是直接打到了主宅,由陈妈接听,转达的措辞客气而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沈先生下午来访,探望女儿。

栖雀接到陈妈略显为难的通知时,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画册,点了点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不安与一丝无奈的平静:“我知道了,谢谢陈妈。在……在一楼小偏厅见吧,不必打扰陆先生。”

下午三点,沈国明准时抵达。他穿着一身熨烫整齐但明显有些年头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努力维持着早已没落的沈家当家人最后一点体面,但眉宇间那份被生活磋磨出的焦躁和算计,却如何也掩藏不住。他被引领到一楼那间临着后花园的偏厅,这里比富丽堂皇的正厅少了几分压迫感,多了一丝家常气息,显然是栖雀特意挑选的,既不太过正式显得疏远,也避免在过于私密的空间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栖雀下来时,换了一身素净的米白色家常衣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未施粉黛,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神带着一丝疲惫和谨慎,像一只受惊后尚未完全恢复的雀鸟。她走进偏厅,对着沙发上的沈国明微微颔首,声音细弱:“爸,您来了。”

沈国明迅速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停顿片刻,掠过她身上那件看似简单、实则质地精良的衣裙,最后落在她空无一物的手腕和颈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栖雀啊,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是不是前几天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做作的关切。

栖雀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膝上,微微垂着眼帘,摇了摇头:“没有,陆先生……处理得很好。是我自己,不太习惯那些场合。” 她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怯懦”和“不适应”,将一个从未见过世面、被流言蜚语吓坏的小女儿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就好,那就好。” 沈国明干笑两声,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眼神里的急切却出卖了他,“陆先生……对你,还算维护。这次的事,也多亏了他。你……你要懂事,多顺着他,多在陆家站稳脚跟,爸爸……爸爸和沈家,以后还要靠你多照应。” 他毫不掩饰地将“靠你”二字说得理所当然。

栖雀抬起眼,目光快速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更轻了:“我……我知道的。爸爸您放心。”

见她如此“上道”,沈国明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端起陈妈刚刚奉上的茶,啜了一口,才切入正题:“栖雀啊,爸爸今天来,除了看看你,也确实是有件难事……” 他放下茶杯,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堆起愁容,“你知道的,家里那点生意,这两年一直不太景气,维持得辛苦。前阵子,你妈妈那边的疗养院又发来了新的账单,说是……说是用了进口的新药,效果好些,但费用也高了不少。还有,惊霓那孩子不懂事,前阵子投资亏了一笔,窟窿不小……”

他絮絮叨叨地列举着困难,眼睛却一直瞟着栖雀的反应,见她只是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一声不吭,便以为她听进去了,也默许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图穷匕见:“你看,你如今是陆太太,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家里缓口气。爸爸也不要多,就先拿……五十万,应应急。等家里周转开了,爸爸一定还你。”

五十万。对于曾经的“青鸟”来说,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的零花钱。但对于一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陆太太来说,这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一个足以让她在陆聿珩面前更加抬不起头、甚至可能引发怀疑的难题。

栖雀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下坠,冰冷的怒意和荒谬的悲哀交织。这就是她的“父亲”,在女儿刚经历了一场几乎身败名裂的绯闻风波后,不仅没有丝毫安慰,反而迫不及待地来榨取“胜利果实”,甚至不惜拿昏迷的母亲做借口。那所谓的“进口新药”,她上周才亲自联系过疗养院的主治医生确认过,母亲的情况稳定,用药方案根本没有改变,费用也早已预付到年底。

愤怒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她的理智。但她脸上,却只有更加浓重的、不知所措的惶恐。她抬起头,眼眶迅速泛红,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哭腔:“五、五十万?爸……我……我哪里来那么多钱?陆先生他……他每个月只给我一些家用,而且……而且上次姐姐的事,他好像……好像不太高兴,我……”

她恰到好处地提起沈惊霓,提起陆聿珩的“不悦”,将沈国明贪婪的索取与她自身的“艰难处境”联系起来,暗示着风险的转嫁。果然,沈国明脸色变了变,但贪婪很快压过了对陆聿珩的忌惮。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和逼迫:“傻孩子,你是他陆聿珩明媒正娶的太太!这点钱对他来说算什么?你就说……就说想买点首饰,或者补贴一下娘家,他还能不给?再说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现在可是帮他解决了大麻烦,他难道不该感谢你,补偿你?”

栖雀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挣扎和动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敢……陆先生他……他最近很忙,心情也不好,我怕……”

“怕什么!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沈国明见她动摇,趁热打铁,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强硬,“栖雀,爸爸这也是没办法了!难道你要看着你妈妈停药?看着沈家破产?你可是沈家的女儿!”

最后一句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栖雀的肩膀塌了下去,泪水终于滚落,她抽噎着,像是屈服了,又像是绝望了:“我……我知道了。我……我想想办法。但您给我一点时间,我……我不敢一下子要这么多……”

见她松口,沈国明立刻换上一副慈父面孔,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缓和下来:“好,好,爸爸知道你为难。不急,不急,你先……先拿个二十万应应急也行。剩下的,爸爸再想别的办法。” 他报出一个账户,又“贴心”地叮嘱,“别用你自己的卡转,不安全。就用这个账户,是爸爸一个朋友的,可靠。”

栖雀接过那张写着账户信息的纸条,指尖冰凉,指尖微微颤抖。她看着那串数字,仿佛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她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攥紧了纸条,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爸,这笔钱……您一定要用在正途上,妈妈那边……”

“放心,放心!当然是给你妈妈用最好的药!” 沈国明信誓旦旦,眼神却飘忽了一下。

又敷衍地关怀了几句,沈国明便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仿佛完成了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栖雀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略显轻快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拐角,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一点点冷寂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

回到偏厅,她拿起那张纸条,走到壁炉边。壁炉里没有火,只有冰冷的、雕花精美的炉膛。她将纸条举到眼前,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有些惨淡的天光,仔细看着那个账户的开户行和户名——一个她从未听过的、注册地在境外某个离岸金融中心的小银行。沈国明还真是“贴心”,连洗钱的路径都为她“考虑”好了。

她没有撕掉纸条,而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不起眼的刺绣手袋夹层里,取出一个比指甲盖略大、伪装成普通纽扣的微型录音设备。这是“青鸟”时代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能躲过常规检查的小玩意儿。刚才的对话,一字不漏,清晰无比。

她将录音设备重新藏好,又将那张纸条仔细折叠,放进手袋另一个夹层。然后,她走到窗边,拿起那本被遗忘在窗台上的园艺画册,翻开。画册厚重的硬壳封底内层,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她用小指指甲轻轻撬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部老旧的、早已停产的某品牌非智能机,以及一张不记名的、预付费的电话卡。

这部手机,是她最后的退路,是与“过去”唯一的、单向的联系通道。她极少启用,每次使用后都会彻底销毁电话卡。但今天,她需要它。

她熟练地装上电话卡,开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她快速输入一个烂熟于心的境外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用只有她和对方能懂的、混合了数字和特定字母的代码写成。信息的内容,是请求对方调查这个离岸账户近三个月内的资金往来,以及其最终受益人。

信息发送成功。她立刻拔出电话卡,掰断,扔进旁边的碎纸机,又将那部老手机重新藏回画册夹层。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快得仿佛只是她烦躁地翻了几页书。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沈国明的贪婪嘴脸、母亲苍白平静的睡颜、陆聿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翻腾。

她不能给这笔钱。一旦给了,就是无底洞,也会让陆聿珩注意到她“额外”的资金流动,暴露的风险太大了。但她也不能完全拒绝,沈国明这种人,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尤其是在她“攀上高枝”却不肯“反哺”的情况下,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甚至可能去骚扰母亲。

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既能暂时稳住沈国明,又能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办法。那个账户……或许是个突破口。如果沈国明真的用这个账户做见不得光的事,那她留下的这段录音,以及即将查到的账户信息,就是将来反制他最有力的武器。

至于钱……栖雀睁开眼,目光落在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看似普通、实则出自某位已故意大利大师之手的风景油画上。陆聿珩给她的家用卡,额度不低,但她几乎没动过。二十万,她凑一凑,或许能拿出来。但这笔钱,绝不能从陆家的账上走。她得想办法,动用“青鸟”留下的、早已沉寂的某个备用小金库。虽然风险依然存在,但比起直接向陆聿珩开口,或者让沈国明狗急跳墙,这已经是相对安全的选择。

只是,动用“青鸟”的备用资金,意味着她与过去的联系又多了一丝。这很危险。尤其是在陆聿珩那双似乎无所不在的眼睛注视下。

栖雀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和孤立无援。她像行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前方迷雾重重,而身后,那只蛰伏的猛虎,正用审视的目光,静静地观察着她的每一步。

她不知道的是,在偏厅斜上方,二楼书房那扇看似闭合的、单向的防弹玻璃窗后,陆聿珩正静静站在那里。他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目光幽深,穿透特制的玻璃,将楼下偏厅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沈国明那张写满贪婪算计的脸,也能看到沈栖雀那副怯懦惶恐、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偏厅里,有最高灵敏度的定向拾音器,声音清晰地传到他耳边的微型接收器里。

他看着她颤抖着接过纸条,看着她泫然欲泣地点头,看着她将沈国明送走,然后独自站在窗边,肩膀微微垮下,露出一种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冰冷的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本厚重的园艺画册上。她刚才……似乎对着画册发了一会儿呆?手指好像无意识地在封底摩挲了几下?

陆聿珩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凉的杯壁。沈国明的贪婪和愚蠢,在他意料之中。他甚至能猜到那个账户大概是什么来路。让他微微挑眉的,是沈栖雀的反应。

她的恐惧、她的为难、她的妥协,都演得恰到好处,完美符合一个怯懦无依、被娘家挟制的孤女形象。甚至那最后一句关于“妈妈用药”的哀求,都充满了“孝心”和无力感。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精心排练过。

如果他没有看到她接过纸条时,指尖那一瞬间过于用力的泛白;如果他没有捕捉到她低头瞬间,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利的光芒;如果他没有在她独自一人时,那短暂卸下伪装、泄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疲惫……

他会相信,这只是一个可怜又无奈的女人。

但现在,他心中的疑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大。她面对勒索时的镇定(哪怕是伪装的镇定),她对金额的敏感和拖延,她最后那个细微的、摩挲画册的动作……都指向一种远超她表现出来的心智和掌控力。

她到底是谁?这个沈栖雀,这副楚楚可怜的面具下,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和……能力?

陆聿珩将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让他混沌的思绪越发清晰。他转身,走向书桌,按下内线。

“徐特助。”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明天上午,把集团旗下‘晨曦’慈善基金会近三年的财报和项目明细,整理一份摘要,送到太太那里。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渐浓的天空,“上季度欧洲分部的损益简报,也一并给她。告诉她,闲着也是闲着,学着看看。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既然她有秘密,有潜藏的能力,不如就放在他眼皮底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份“教习”,既是试探,也是给予。看她能“学”到什么程度,也看她……究竟能带给他多少“意外”。

至于沈国明和那个账户……陆聿珩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有些苍蝇,确实该清理了。不过,不是现在。他倒要看看,他这位“妻子”,会如何应对这场来自至亲的“吸血”。这或许,是看清她真面目的,最好机会。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书房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古董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陆聿珩的身影拉得很长,笼罩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看不清表情。

楼下的偏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本厚重的园艺画册,静静躺在窗边的矮几上,封底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第十五章 完)

继续阅读